老人心中的候鸟……
我对老人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老人的智慧、善良、宽容和慈祥总会左右我的思维,以至于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每每忆起,有愉悦和欣慰,也有内疚和酸楚。
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孤身一人来到北方。最初的新鲜感消失以后,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与日俱增。两年后,终于盼来了探亲的机会,便迫不及待地收拾几样简单的随身物品,心急如焚地往家赶。
金秋十月,火车在陇海线急速西进。农村土地承包带来的活力,此时展现得淋漓尽致,沿途农民收获忙碌的景象,逐渐淡化了我回家心切的不安情绪。
“请问,这里有人吗?”好像是一位老者的声音。
“打扰一下,小同志。”同样的声音我不得不回过头来:“您是问我吗?”眼前的老人面色光泽而红润,目光深邃而柔和。
“是的,我可以坐这儿吗?”
“您请便,没有人。”
“谢谢!”我发现老人有一口洁白的牙齿。老人边说边把提包试图放在行李架上,但我觉得老人有些吃力。
“咳,您干吗不免费用我这个劳力呢?”我接过了老人的提包帮他放好。
“谢谢!小同志,你到哪儿?”老人已经安顿好。
“您老太客气了!我回家。”我随口而答。
老人仔细看了看我,轻轻一笑:“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啊。你家在哪?”老人摘下了眼镜。
防人之心不可无:“向西呗。”我并不想说得很具体。
老人似乎觉察出了我对陌生人的警觉,便自顾自地从随身挎包中拿出一本书,戴起眼镜看了起来。
咣当咣当,摇摇晃晃,很容易使人入睡。不知睡了多久,睁眼发现老人也倚在靠背上闭上了双眼,神态无邪安详。此时我才注意老人头发梳得很整齐,穿着中山装。
闲来无事,便拿起老人放在茶几上的书。
《梦的解析》,台湾出版。我又多看了老人几眼,老人的面相很和善。我顿时觉得我不应该戒备这位至少看起来善良而慈祥的老人。
也许是我翻书的声音惊醒了老人。手里拿着老人的书,我不免有些尴尬。
“没有关系。我刚才借用了你的劳力,你现在借用我的书,咱俩扯平了。”老人看出了我的窘态。
“您到哪儿呢?”我不得不掩饰自己,显得成熟一些。
老人又摘下眼镜放在茶几上:“秦岭。你去过没有?”
“我回家要路过。”
“路过和去过是有区别的。对了,我知道你是哪里人了。”老人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
我的脸肯定红了,因为觉得很烫。不得不遮掩:“您去那儿干什么呢?”
老人眼睛一亮:“考察,考察一种动物。”
“什么动物?”
“一种稀有动物,它是候鸟,你可能不了解。我已经连续到秦岭考察它们三年了,现在种群数量已经很小了。”老人幽忧地说。
火车到宝鸡时已是第二天早上的七点,再有三个多小时就到秦岭了。
时睡时醒,在火车上睡眠很不塌实,我看出老人的气色不如昨天。我禁不住问道:“您老人家多大年纪了?”
“老啦,69岁矣。我这个年纪可以当您爷爷了吧?”老人精神状态倒不错。
“您老别占我的便宜,我在家是老小,您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您在哪儿工作?”我当然不服。
“林业部门。”老人淡淡地说。
从前进的速度看,火车已开始爬秦岭。老人兴奋的脸上难掩不易察觉的忧虑,我不免多嘴:“野外考察不应该一个人啊,何况您的年纪。您没有助手吗?您这次考察需要多长时间?”
“很不幸,助手回家料理母亲的丧事去了。不过,没有关系,那里的村民都认识我,对我很友好,我吃住都在他们家。我这次计划呆一周到十天。”老人已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我此时脑子肯定进水了:“我还没有告诉您呢,我是学生物的,幸许我可以临时当您的助手或者免费劳力。”
“那怎么行!你回家吧,你父母急着见你呢。对你父母来说,你就是他们的候鸟啊!”老人很恳切。
“您老是不是不相信我,这是我的工作证。”我脑子因进水而全面短路。
老人并没有接过我的工作证:“谢谢你的好意。”
火车过了秦岭站,老人开始整理行装,并告诉我再有半个多小时他就下车了。好像他还说了些感谢一路照顾等客气话。
老人说的车站很快就到了,列车员告之该站停三分钟。老人下车前,主动与我握手。他的手很温暖。
看着老人走向车门口的背影,我突然做出了一个荒唐的决定。我迅速把自己的行李拿下来,在列车员即将关门的时候溜下车来。
“把包给我。不准回头!”我故意压低声音。
“包里都是一些器材,你拿去是没有用的。”老人的声音很沉着,并缓缓地转过身来。
“怎么?是你!你怎么也在这儿下?”老人由惊奇逐渐转为茫然。
我一脸的坚定:“我说过要给您当临时助手的。”
“荒唐,荒唐!”老人连声嚷道。
火车站非常小,除我和老人外,见到的只有一个车站工作人员。
出了验票口来到不足20平方米的候车室。“这里每天只有两趟公交车,上下午各一班。”老人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条椅上。
“你说你荒唐不荒唐?你不急着往家赶,却在这陪我这素不相识的糟
老头。”老人顿了顿,“这个车站虽小,但很多车都要停,你必须赶下趟车离开这里。”老人的口气不容商量。
老头。”老人顿了顿,“这个车站虽小,但很多车都要停,你必须赶下趟车离开这里。”老人的口气不容商量。
我不知哪来的倔劲儿,只蹦出两个字:“我不!”
老人从列车时刻表前回来,口气变得很温和:“我们现在不讨论这个话题。离下趟车还有两个小时,来!我们认识一下。”
认识是愉快的过程。我们彼此知道了对方的姓名、文化程度、职业、工作单位、家庭,彼此还谈了些兴趣爱好,并相互留下的联系方法记在本上。一下子彼此拉近了许多。
“火车还有十分钟就到站了,我送你。”老人催促道。
“如果刚才我还有些犹豫的话,那么我现在是铁心啦!您赶不走我的。”我不知是勇气还是在耍无赖。
老人更急了:“你帮不了我,因为你吃不了那苦。相反,你还会给我添事儿。哦,对不起!我只能说实话。”
“不会的。我即使不能帮助您,但也绝不会给您找麻烦。”
一辆破旧的公交车喘着粗气驶进了火车站,老人站起来拿起了提包。
我立马抢过老人的提包,把自己的小行李扔给了老人,疾步向公交车走去,并不理会老人。
“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犟小子啊!”老人在身后嘟囔。
一上车,老人就不再理我,好像身边就根本没有我这个人,我也赌气不理他。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来到了山凹里的小县城。之所以说小,是只有一条能看到头的街道。
老人熟悉地在前面走着,很快来到一家二层楼的小旅馆,拿出证件开始登记:“请开一个房间。”
待他登记完毕,我也拿出工作证:“我也住宿。”
“你有钱找不到地方花了是不是?”老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随即对登记的服务员说:“我就与他合住一间吧。”
旅馆虽小,倒还算卫生。看来,老人是真累了,简单洗漱以后就倚靠在床上假寐起来。
此时,我才感到来这里实在是荒唐。明天就应该到家的,父母见不到我且不着急?我迅速走出门去打听邮电局。
“我猜,你一定去邮局了。”也许是稍事休息,老人又恢复了平和和亲切,“没有想到,你小子考虑问题还很周到,还知道替父母着想。你是怎么对父母撒谎的?”老人就是老人,洞察秋毫啊。
“我想通了!既然赶不走你,就只好接纳你了,何况又是白用你这个劳力,何乐而不为呢?只是我对不住挂念您的父母。我也是当父母的人啊!”老人的语气越来越温和。
感谢上帝!您不再赶我了。我忙站起来给老人杯子里倒水。
吃晚饭时,老人将考察的目的、主要内容对我作了简要介绍。但对野外考察的一些注意事项和安全问题嘱咐得非常仔细。我感到新鲜而刺激,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九点多。
“洗洗早睡吧,明天还要走十多里山路呢。”老人命令。
“我想洗个澡。没有热水,冷水冲冲也行。”我在翻找我的换洗内衣。
“不行!山里水很凉,容易感冒。”老人急忙制止。
“我没那么娇气。”话未说完,我已走出门外。
山里的水确实很凉,冲洗几下便开始打哆嗦,回房间时还不停地打喷嚏。
“快用被子捂起来!你这孩子总是不听我的话。”老人边说边把我摁倒在床上,迅速打开被子并帮我掖得严严实实。
老人处理好这些回到自己的床上时我才注意,老人穿着圆领汗衫,四角短裤,中等体形,很清爽。“我没事儿,您老睡吧。”我很感动。
不知睡到何时,我感到浑身发冷。听到老人均匀的呼吸声,我只好忍着,盼着早点天亮。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老人的声音:“该起来了,小伙子。”
我还是觉得冷,而且头痛,感觉没有力气,只“恩”了一声。
老人洗漱回来,见我仍没有动静,有些不悦:“怎么还不起来,要我给你穿衣服吗?”他开始收拾整理外出的东西。
“你还要我把你揍起来不成?”老人坐到了我的床上,话语很严厉,但语气并不恼怒,“好,我给你几巴掌。”
“呀,你好像在发烧。等等,我带有体温计。”老人有些慌。
我觉得自己懒得睁开眼睛,只听见老人翻包的声音,紧接着我腋下有冰凉的感觉。“你身上好烫!”
我努力睁开眼睛,眼前很模糊,头疼很厉害。
“这孩子。”老人的声音越来越远。不一会儿,我又感觉到头上很凉,是老人在给我冷敷。
“叫你别洗冷水澡,你就是不听。”不是责怨,而是着急,“哎呀!三十九度三。”随即,老人又换了一种口气:“没关系,我带有感冒药。”老人的沉稳让我有了安全感。
老人把我头扶起来,将药片放进我嘴里:“喝水咽下去,一会儿就好了。”老人又替我掖好被子。
“我冷”我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
“我再给你盖床被子,一会儿出汗就好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浑身燥热得不行。
“好,你开始出汗了。”看来,老人一直坐在我床边。老人拿走一床被子后又给我量体温。“来,多喝水。”老人又把我头扶起来。
“三十七度四。降下来了,但还有些热。”老人欣喜地说。
是的,我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也清醒了许多:“谢谢您,我应验了您的话,真给您添事儿了。”我一脸愧疚。
老人满脸不高兴:“你怎么还说这些!”
老人仔细看着我说:“我可能前世欠了你什么,你这次是拼死拼活讨债来了。”可能是觉得我已经退热了,老人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经这一折腾,已经八点多了。老人嘱咐服务员煮两碗鸡蛋面送到房间。吃完饭后,老人要求我好好休息,他自己去候鸟的栖息地,晚上六点前赶回来。我可能是高烧的原因,浑身骨节酸疼,也就不再坚持。老人千叮万嘱后才不放心地离开。突然,他又折回来俯下身,拍了拍我的脸。我觉得他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
退热了,人就精神了许多,躺在床上便胡思乱想。这两天多与老人接触的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自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是老人儒雅慈祥促使了我的荒唐行为,但我的荒唐能得到老人的宽恕吗?所幸的是,我还没有捅出什么大乱子来。
想着,想着,又睡着了。我反复作着同样一个梦: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一条野狗在我后面追撵着狂吠,我拼命往家跑,我明白那里有父母可以保护我。可老是还没有跑到家就给吓醒了。紧接着,狗又开始追撵……“哎呀,怎么又烧起来了!”
我觉得有一只手在我的额头上。我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老人坐在我的床头上。
“咳,我真不该出去。我老是放心不下,所以提前回来啦。”老人一阵忙乎,“不行,得上医院。”
老人把我扶起来,帮我穿好衣服,架着我下楼。老人不知从哪里借来一辆自行车,几乎是把我抱起来放在自行车后架上,急急忙忙赶往医院。
“医生,孩子高烧不退,请您给看看。”
当时的民风淳朴。一听说有病人,一下来了好几个医护人员。一中年医生用听诊器在我胸上仔细听了一会儿后说:“老人家!让您孩子先住院吧,好像是肺炎。”
护士把我送进病房。等老人办理好住院手续来到病房时,我已经挂上了吊瓶。
可能是刚才一阵折腾出了一身汗,我感觉好一些。看看天色已晚,便对老人说:“您去吃饭吧,然后回旅馆休息,这里有医生护士,我没事儿的。”
“我怎么能走呢?你这个样子,我对不住你父母啊!”老人自责地说。而且忙个不停,根据护士的要求,老人采取了一系列物理降温的办法。
一阵尿意把我憋醒,我下意识睁眼起身,发现老人端端地看着我。
“你总算醒了。是想上厕所吗?”
老人举着吊瓶站在我旁边。不知怎的,我却尿不出来。
“害羞啊?快点尿,外面凉。”老人把吊瓶递给我自己举着,转身出去。
一手举着吊瓶,另一只手怎么也把裤子系不好。我不得不喊:“老人家!帮帮我。”
老人近来一看,扑哧一笑:“你不赶老头走了?”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发热问题才平息下来。又住了两天,经不住我软磨硬缠,医生才同意我出院,并叮嘱老人一定要监督我按时按量吃药。在我等老人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值班护士说,你们不是本地人吧?你老爸真好,好几个晚上都是坐在你床头上没有合眼,一直看着你,我们怎么说也不管用。你今后如不孝顺你老爸的话,您会报应的!
老爸?老爸!
我们又回到小旅馆,老人坚持把我扶到床上。
“你包里没有什么秘密吧?”说着,老人打开我的包,找出内衣内裤放在床上。
“来,把衣服换了。”老人的口气没有商量。当他把我外衣和贴身内衣脱下来时,我的脸肯定又红了。
“我自己来。”我用手挡住了老人的手。
我半躺半倚开始脱内裤。当我的私处暴露时,我才发现自己没有盖被子。我迅速瞄了一眼老人,老人平静地微笑着,端着脸盆等着我把换下来的衣服放进去。
是的,这不是老爸又是谁呢?
我来不及细想,老人已给我洗完衣服回到了房间。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几次口,说出的竟然是“谢谢您”。
“你还谢我呢!我算被你坑惨了,我来考察候鸟,没想到是来这里伺候你了。”老人的语气冰冷。
我自知理亏,不敢再说话。不知是内疚还是委屈,我觉得鼻子一酸,马上脸上就有了两趟热流。我努力不让自己抽泣起来。
“你怎么啦?”老人捧住了我的脸。
此时,我的泪水像决堤一样。老人更加慌了。
到底年轻,病来得急,走得也快,第二天醒来已有了气神。
“老人家,该起来了。我想今天陪您去看候鸟。”
“你有精神了?天还没亮,我再躺会儿。”老人翻了个身。
是啊,老人好多天没有睡个囫囵觉了。我这是害己又害人啊!
接连两天,我们都去现场找寻老人家考察的候鸟,但一无所获。听附近的村民讲,三天前就没有了踪迹。
“走了,迁徙走了。只有明年再来了。”在回旅馆的路上,前面的老人不住地自言自语。些许伤心,些许惋惜,些许无奈。
我跟在老人后面大气都不敢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出现,我知道我无论说什么都无法挽回损失,无论怎样表白都无法安慰老人,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不安。
候鸟走了,老人也该走了,我也得回家了。晚上,尽管老人特意点了几道山珍,但我味同嚼蜡。老人也很少动筷。
回到房间,彼此都在默默地收拾行李。没有言语,也没有其他形式的交流,哪怕是老人看我一眼,我也心安啊。我既愧疚,又很失落。
倚躺在床上,仍然彼此无言。气氛令人窒息。难道我就这么走了吗?对老人的伤害能用一走了之来解脱吗?但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在祈求上帝把我变成候鸟的祷告中慢慢睡去。
朦胧中,我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手在抚摩我的脸:“孩子!不要怪我,我是替你父母着急啊!我又何尝不喜欢你这只候鸟 呢,可是你还会飞到我身边吗?”
老人是上午八点的火车,我晚一个小时。我默默地帮老人提着行李送他上车,放好老人的行李后急速转身下车。
“你过来!”熟悉的声音,我不敢违抗。
我低着头磨蹭着度到窗下,老人探出头来在我耳边说:“你知道我这次考察失败了。但你知道我这次的意外收获吗?”
意外收获?我不禁抬起头来仰视着老人,竟发现老人满脸的灿烂。天哪,我把 老人气迷糊了!
“你知道什么收获吗?我又发现了一种候鸟,让我更喜欢、更让我牵挂的候鸟。这是一种有感情的候鸟,我相信这种候鸟不用我去找他,他会回来找我的。我等着!”
“什么鸟,这么神奇?”我更加疑惑。
老人露出了狡黠的微笑:“就是……”
呜——,老人后面的话被火车启动前的鸣笛声淹没了。
“您说什么——”然而,火车已消逝在山的那一边。
……情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