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镇镇长……
狐狸镇缺一名镇长。县委书记带领各路诸侯会集狐狸镇,闷锅会开了两天半,仍然一筹莫展。
本地人治不了本地事,历史上多上级外派镇长。说来怪异,本方水土,本地人世世代代繁衍生息,不见任何地方病,偏偏外派来的镇长皆水土不服,不管你有多大的雄心≈荆用不了三月两月,保证让你肠道畅通,顺流而下,一泻千里,把一个个壮汉泻得腰细脸黄眼窝深陷,只好夹铺盖逃跑。最后一个外派镇长,五个月后住进县医院,临走的时候一脸的惊恐,深恶痛绝地说:“给一个县太爷也不回狐狸镇!”狐狸镇人对外来镇长流泻事件抱之一笑,讳莫如深。
这回,许书记下定决心,不在狐狸镇人中选出个镇长来,决不打道回府。
小镇党委书记高大懵见自己的治下选不出镇长,面子有些发烧。欠了几次屁股终于又开了腔:“我再提一位,大家揣摩,酒,酒爸可当得?”
“哪个酒爸?就是那个能喝酒的民政助理?”有人问。
“就是那个在市品酒会上一口气喝了三十六杯的不知啥滋味的酒爸?”许书记似乎像发现了千里马一样惊喜。
“这个人搞民政工作相当有一套。”
“听说专门能对付那些不愿打胎的老娘们?”
高大懵懵出来的这个酒爸,人缘还真不错,除了几个把传闻和政绩连在一起加以肯定外,还真没有谁提出疑义。也许大员们早已不耐烦了,都想快点推出个人选来,好去餐桌上松弛紧绷了几天的神经。中午,管理员在水库弄来一条娃娃鱼,约有十几斤重,放在水池里时一边往上窜一边嘤嘤地哭。现在,就等这些官员下筷分尸了。
酒爸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当了镇长。官员们围上餐桌准备享受娃娃鱼时,高大懵又开了腔:“吆酒爸来,凿实灌他两坛!”
酒爸听通讯员报信时,正在自家的西厢小卖店给一娃灌醋。听说升他镇长,忙迭嚷道:“操!这下用了!”那一只细手在空中摇着,像巫师做法一样,随之将通讯员推进雨中,回身在缸沿上摸起酒瓢,连喝三瓢老酒,便一头扎进炕里,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雨早已停歇。酒爸就在酒缸前咬了几口玉米饼子,饮过两瓢酒,把酒瓢往缸里一摔,吧唧一声,就溅了一脸。随手用袖子一抹,走出屋来。院子里被雨洗过,尘土被冲走了,很洁净。抬头望,屋檐上老瓦也被雨洗得干净,瓦上青天湛蓝,那一轮日头也煞是精爽。屋檐下那一树梨花泛白了,上面浮着晶莹的露珠,灿灿的。酒爸冲站在屋檐下喂鸡的老伴咧咧嘴,算是笑过。想起今天逢五,镇上有集,便摇着细脚杆走到街上,踏着水洗的麻石甬道,向小镇南走去。
三月初五这集是为驴们开市,四乡驴户们早早来到这里赶市,有为卖驴有为买驴。驴是山区里主要耕种拉车赶脚的好角色,而此地驴得此山水钟秀,驴种甚好,据说清康熙皇帝私访骑的“千里追风一点墨烟云”就是此地的贡品。有了这一奇缘,外乡人也来此赶集做驴生意。酒爸早先在山沟里谋生计,与驴自有往来,爱驴之心甚切,后来念过师范,进了镇子当干部,不再与驴打交道,却又爱上了驴肉。逢有驴肉下酒,酒爸就更能喝,喝到兴处,便把“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反复唱上几遍。因此,每逢为驴开市,只要得暇,酒爸必来观光一番,评头论足,估价评等,与驴户们神侃。
酒爸背着手摇出麻石甬道,拐过改成舞厅的影剧院,绕过小学校,便望见不远处山凹里的驴市了。驴市四周被连绵的小山丘围绕着,山丘上的树已绿影婆娑,黄灿灿的山花开得很招摇,像镇上新潮女人。空气很新鲜,带着一股泥土的味道,酒爸感到很亲切,便渐渐摇进驴市里来。驴市里已聚集了很多人,驴们也很兴奋,又是大春,发情的高潮期,叫驴便四处寻找风流俊俏的骒驴,然后支起耳朵,扬起脖子,向骒驴传递相思的信息。不过驴们也懂得规矩礼仪,怕人们说它们淫乱,没有谁抑制不住那股强烈的冲动。有一头叫驴正值青春,长得健美秀气,大概它见到了久恋的情侣,勇敢无谓地从主人的手挣脱缰绳,向一头很漂亮的骒驴冲去,先是抵颈摩脸,相互依偎,即而团团乱转,然后那叫驴公然将前蹄搭在骒驴的背上,忘情地寻欢XX起来。那叫驴的主人是个干瘦的庄稼汉,吆喝数声不得制止,便扬起鞭子一顿暴抽,叫驴无视雨点般鞭挞,继续发泄自己的情欲。
二驴一场表演刚刚结束,驴主们兴犹未尽,突然一女子揪住那瘦汉子喝道:“你的驴哈?敢强奸我的驴?”
干瘦子急了:“那是驴,又不是我!”
“我的驴是黄花少女,这样让我如何卖得!”
干瘦子愣了半天说:“我的驴给你配种,没朝你要钱便宜你,你还来讹我?”
“想占老娘的便宜,错翻了马眼!”那女人说着就要撕拼。
“莫打哈。牲畜么,人咋不叫驴!”酒爸站到近前,伸长细颈子,劝这两个暴怒的驴主。
那干瘦汉子认出是民政助理酒爸,酒爸也认识他;下乡搞计划生育在他家吃过派饭,他很尊重酒爸,舍出腊肉、鸡蛋、山蘑菇,又斩了鸡婆,酒爸叫那干瘦汉子姚二哥。
“这驴……”姚二哥感到很丢面子,不免愤愤,然后向酒爸敬一枝黑杆烟。酒爸不吃烟,摇手谢了。
“酒爸哈?昨夜做婆娘几回?”
酒爸莫及转头,一只肉手给了他个脖溜儿,脆生生如拍水萝卜。
“屁岗子雪豆腐!这泼婆娘!”酒爸很生气,“不知我是镇长么?这般闹,了得!”
“雪豆腐,送酒爸一个嘴儿,八成价卖你姚二那头驴,家伙好使得赛你老公!”驴主中有一个人向雪豆腐挑唆。
“给你娘留着吧!”雪豆腐才不吃亏。雪豆腐占了便宜,把一张四五十岁的脸笑成一朵遭霜的菊花。
“隔晌给儿开结婚证,莫把脸子抻得像驴,喜酒有你喝,八斤够哦?”雪豆腐的声音赛过老鸹,全驴市都听得到。
“好说,好说。”酒爸嘴上应着,心里说,昨晚我就是镇长了,隔日找哪个龟孙子去!
“你也来卖驴?”
雪豆腐四五十岁的脸上红云陡飞,一片乌云随即飘来,一层云雾蒙住了眼睛。
“摊啥事了?”
“嗨,他爹上山开石头砸断了腿,钱缺得紧,妖女子差个金镏子死活不肯过门,这年月真精怪!这驴已卖了三个集了。”
姚二趁雪豆腐与酒爸说话时想溜,雪豆腐突然一声嚎叫:“你陪我的驴呀……”
“ 这……”姚二束手无策。雪豆腐抱住酒爸的大腿摇着,一把一把地把鼻涕眼泪甩在酒爸的大腿上。“你可得为我的驴做主哇,糟践我的驴,没法活了……”
干了多年的民政助理,头一回碰上这么棘手的事。这算什么性质的问题呢?
驴市管理员拖着那条小儿麻痹的腿耀武扬威地拐进驴市,手里攥着收据,耳朵上夹着一枝烟卷。驴市上除了驴都认识这个高大懵的二公子,背后叫他二洋鬼子,当面叫他高所长。
“交管理费!”二洋鬼子一边走一边嚷。
往外掏钱总没有往腰揣钱痛快,二洋鬼子便骂他们比抽筋还难受。
姚二交过两块钱接过一张收据,吐口粘痰啪地拍在惹事的驴的额头上,口里说:“给你驴!拿去报销!”
“谁驴?”二洋鬼子眼珠一立,独轮车,翻了。“指鸡骂狗哇?指驴骂骡子啊?老子不是二百五,有意见茅楼提去!不交管理费牵驴一起滚!缺你驴市照开地球照转老子照样挣三百元!”
“他的驴强奸我!”雪豆腐放开酒爸来找二洋鬼子告状。
“什么?”二洋鬼子闹愣了。
“不是!是他的驴强奸我的驴!我得让他赔我的驴!”
“看你就不是个吉祥鸟!“二洋鬼子冲姚二翻了翻眼,随手撕下二十元的收据:“扰乱市场,罚款二十!”
“没钱!”
“哈!比秃尾巴狗还横!态度不好,加倍罚款!”
二洋鬼子又撕下一张五十元的收据。
“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姚二比驴还犟。
二洋鬼子这回没撕发票。二洋鬼子一撩后衣襟从腚后摘下对讲机,呼叫派出所。
“算咧。”酒爸走过来,用手按住了二洋鬼子。
二洋鬼子急了:“你能喝酒当酒爸,你能撕结婚证签离婚书调解狗起秧子猫跳墙可不能管我没收他的驴,你吕……”二洋鬼子本想说你吕细杆如何,突然想起酒爸昨晚已是镇长了,便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吕镇长……”
酒爸说:“屯堡事,莫烧肝火,嘘声些嘛。”
雪豆腐一听酒爸当了镇长,突然号啕起来:“镇长唉,给我做主……”
“不像话!起来!”酒爸也会发怒了。
“这驴我买,多少钱?”
雪豆腐伸出了五个指头。
酒爸翻遍全身,找出五十块钱摔给雪豆腐,伸手拉过驴缰绳。
“你,买这干啥?”姚二有些过意不去。
“吃肉。”
“我这驴正是好牙口,吃肉可惜了呀。”雪豆腐忙阻拦说。
酒爸没理雪豆腐。酒爸牵着驴,慢悠悠向驴市外摇去。
太阳升得很高了,渐渐热起来。驴很不安分,常有发情者大声嘶叫,哏嘎哏嘎惊天动地。有的浑身发痒,就地打滚,有的把一夜草料酿成粪尿,撅起尾巴随地大小便。渐渐,驴市上空气开始鲜美起来。酒爸闻惯了这种味道,倒也无妨,只是那些畜生毫无组织纪律的表现,酒爸有些恼怒,思谋镇长是否该行使权利治理治理。
从驴市上摇出来,驴牵在腚后。出了驴市,那驴使劲回头去寻它的伴侣,大声地嘶叫了几声。酒爸没有急着走,可怜驴们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踏上麻石甬道,心情却不似来时轻松。回到家,将驴拴在梨树上。进屋见老伴儿正在压水,井头杠杆吱吱响,地下水便汩汩地流进锅里。酒爸家就是酒爸家,没在房顶开门,却在灶坑打井,现用现压,水缸装酒,随喝随舀。
“进货去。”酒爸说。
“还进?”老伴儿一边压水一边问。
“不进卖球?”
“当镇长还开店?”
“不开店一年两吨酒钱哪儿出?让我喝西北风?”
“日后官家酒还不够你喝?”,酒爸有些恼:“那酒是自己酒?那酒恁好喝?这个镇长当不当,两说!”
“刚才通讯员又来找你哩,说是开会。”
酒爸没做声,把手伸进酒缸,摸到酒瓢,舀了一下,饮驴似地喝了起来。
“年轻时还好,越老越喝,活脱个酒鬼!”老伴儿一边干活一边絮叨。
“喝死了戏!”酒爸又把酒瓢撇进酒缸。
“哪里驴叫?”老伴儿支起了耳朵。
酒爸笑而不语。
“你弄驴来?做甚?”
“当脚力,老了,骑不动车了,吃肉也划得。”
“除了喝酒就想吃,选你当镇长,瞎眼!”
酒爸不再与老伴儿理论。酒爸在炕上放长条,把两手枕在脑后,眼睛瞪着房箔胡思乱想。酒爸对自己的民政助理的角色很熟悉,扮演的有声有色,像模像样。五十岁了,五十而知天命。在中国偏远山村这个舞台上算是个鼻子上画自道的滑稽而又可笑的小丑角。当民政助理二十年,经验丰富,其中不乏借助迷信手段,给跳大神的当过帮君,用麻衣相术那套糊弄那些从未走出山口的老太太,借助山神爷的名义成坛子喝酒。装疯卖傻地震唬山民。
十二个村没有人不认识他酒爸,都能说出他的奇闻轶事,为啥?为了当个称职的民政助理。所心安的是,他酒爸没收过别人的一分钱,没少过一顿派饭款。就是喝得多了。几十年喝的酒汇集起来也能成条河呢!酒爸从未研究过自己是否有特异功能,酒没害过他倒帮过他,他很感谢酒。但当镇长该是什么样他连做梦也没想过,现在这顶乌纱帽突然飞到自己头上,该是方翅还是圆翅呢?酒爸想起戏台上小官的模样,不由暗笑了一下。一个做公的时来运转要当小官了,大小是个头,强似站岗楼,不过可能就没有逍遥自在地走山越岭那种惬意了吧?酒爸描绘不出自己当镇长该是什么模样,索性不去想它,干脆呼哈一声进入梦乡,那才是最好的享受。
下午,酒爸去了乡政府。
还是平时那种摇摇摆摆的样子,进了大门见了老收发心有些跳。老收发冲他笑得很灿烂,确比对民政助理的笑多了些内容。拐进走廊时,酒爸犹豫了一下,还是向民政助理的办公室走去。还未进屋,摩摩登登的女文书便迎了过来。
“吕镇长,您的办公室在里边。”
酒爸的心咚地跳了一下,便随着女文书向走廊的尽头走去。女文书推开原镇长室的门,恭候他。
镇长室原来他很少进。他看见靠门的两个沙发很沉重地蹲在那里,他来请示工作时曾在那上面落过座,隔着宽大的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坐着镇长,一边喝茶水一边听他汇报,那部黑色键盘电话不时丁零响,他便需要打住话头,听镇长有时必恭必敬有时神态傲然地接电话,碰有紧急事,镇长便说:“再说吧”,他便赶紧起身告辞,恭候下次晋见。
女文书说:“有事叫我”,便走了,留下酒爸一个人恍惚地发愣。酒爸在原来的沙发上坐下来,觉得这才该是他坐的地方,那大号写字台后还应该有个人,但绝不应该是他,他永远该坐在这个做汇报或听指示的席位上。
酒爸现在有机会从容地观察一下镇长室。镇长室确实比他那间办公室气派多了。他那间办公室除了他还有总务,食堂管理员,保管员,那张小桌他用了二十多年了,桌面比麻石甬道还斑驳,板缝钻得进老鼠,那把老锁的资历比他还老……酒爸暂时收拢思绪,轻轻来到桌后在转椅上坐了下来。转椅坐起来很舒服,比那条硬板凳舒服多了,他的瘦屁股冷丁坐在软乎乎的座位上,还真有些“烧”的感觉。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吓了酒爸一跳。酒爸犹豫了一下抓起了听筒,也不管对方是谁要说什么,便塞进一句:“镇长不在!”
放下电话,酒爸愣了。镇长不是在么?怎么像演小品?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在好!
酒爸在屋里转了一圈,这才注意到还有一扇通往套间的门。门是橘黄色的,没镶玻璃,镀锌门把闪闪发光。酒爸从来没进过套间,不知套间是什么所在,好奇心指使他走过来,扭动门把推开了门。
套间的陈设挺简单,一张沙发床上铺着干净的被褥,一张方形麻将桌,四把折叠椅。上面落满了尘土,看来好久没人光顾了。
酒爸用手按了按沙发床,心里说:“怪不得都说镇长与女文书有事,感情有这厢好去处!”想起刚才女文书的殷勤,问自己说:“我都五十岁了,她不会跟我有事吧?”这样想了,觉得很不道德,愤愤地哼了一声,退了出来。
在其位谋其政。县委组织部长和酒爸谈过话后,酒爸便开始升厅理事了。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酒爸一上班,便门庭若市。第一个来找他的是主管工业的副镇长,他把镇办工业亏损和开发区大好前景描绘了一番,喜忧参半,最后一句话把酒爸吓了一跳。
“六百万贷款?姥姥!”酒爸惊得眼睛瞪准副镇长。
“这算什么!”副镇长显然是在讥笑他没有见过大世面,大惊小怪。
“让我划算划算……。”
“划算?”副镇长抬起屁股,心里说:“你也就会划算个小油盐店!”
接踵而来的是管外贸的副镇长,他把镇上的土特产品山货出口情况做了汇报,最后说:“加拿大客商要给银狐场投资三亿加拿大元扩大再生产,对半得利,可要得?”
“啊哈!”酒爸眼睛瞪得更圆,险些目眦尽裂。
“划得来的!”副镇长态度很坚决。
“让我再划算划算。”酒爸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第三个来找酒爸的是主管农业的副镇长,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精明强干,平素与酒爸少有来往,她把一个本翻得风刮树叶一般响,一项项报出农业税收人及缴留情况,最后说,由于我们严格执行了中央减免农民负担的政策,减免了四十项税收和摊派,现在已无力在春耕中投资,化肥、农药无钱购买,整山改田等基本建设无资可投,按比例拨出的教育经费无法兑现,请镇长指示。
还未等酒爸说“容我再划算”,主管文教的副镇长已满面忧戚地出现在门口,酒爸知道山区教育困难,校舍无力维修,民办教师工资无着落,便摇手说:“今日暂且饶我,待明日再议!”
酒爸逃出镇长室,只觉得脑袋发胀,里面乱做一团,似有四万只苍蝇在围着一块骨头争血,本来很明亮的眼睛也金花闪烁。目迷心乱之际,只见办公室主任红头涨脸踉跄而来,指头上夹着香烟,一派春风得意。酒爸平时很少得办公室主任的协助,县上民政各尊神驾临,都是酒爸自己化缘,这位主任从不捋民政这根胡须,酒爸心中早积下些恶气,今见办公室主任从酒桌上下来,不知又陪谁人情,怒不可遏间,一把拉住办公室主任,厉声问道:“又陪谁吃共产党?”
办公室主任大愕,待明白了酒爸的用意,嘿嘿一笑说:“大镇长,县政府办主任来检查工作,敢不上供?”
“县政府办主任头上栽犄角?就吃?你回我,去年一年的招待费多少?今年到现在又花了多少?”
办公室主任伶牙俐齿,出口就报:“大镇长,去年招待费三七二十一万,今年一至四月份二三得六,与去年同期比,下降了七分之一!”
“混蛋!”酒爸怒不可遏。
“共产党的江山早晚让这帮东西吃黄喽!”酒爸气冲牛斗,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怒骂。
暮霭沉沉升起,四面山影只剩下了朦胧的剪影,一钩新月在山峦顶上挂着,像镇上王麻子铁匠铺烧红的马蹄铁。有星光在天幕上渐次明亮,青青黄黄远远近近,映着小镇百家灯火。酒爸家邻居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联播,声音挺大,正在报告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倡导全球消除核武器问题。往日,酒爸总是一边假寐一边支着耳朵听邻家的电视节目,今天,酒爸醉了。酒爸醉得人事不省,有生以来第一次醉酒。酒爸晚上只喝了三瓢酒,按平素也就是润喉的水平,今天却醉了。烂醉中,酒爸看见一个和尚手摇破扇飘然而至,口里唱道:“世上钱多用不尽,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钱多心转忧,落得自家白头早……”酒爸叫道:“师傅,何话教我?”和尚一笑说:“镇长,两脚不离大道,吃紧关头,须记清岔道,切记切记!”说完用破扇子点了他脑门一下,酒爸就觉得眼前发黑,如临万丈深渊。
这一夜,酒爸在折腾中度过。酒爸第一次尝到醉酒的滋味,感受是妙不可言。喝了这些年酒,今天才领教了酒的威力。酒爸捶胸顿足,仍然抑制不了胃的难受头的疼痛,而她老伴儿不时给她一个“该”字,作为对酒爸的疼爱。山洼里传来鸡叫的时候,酒爸睡稳了,睡得很沉,鼾声却没有平素响亮。第二天醒来,已是夕阳落山时分,酒爸挣扎着拖起虚弱的身子来到院子里,那头驴兀自站在雾霭中的梨树下,两眼一片迷茫,酒爸来到梨树下,用手抚了抚驴背,表示对驴的慰问。
“两脚不离大道……”酒爸独对孤独的驴,仔细地玩味着梦中和尚的偈语。
上任第四天,酒爸下令召开第一次镇长办公会。
会议室里,各路诸侯早已就座多时,烟也抽过几枝,稀罕事也唠过几件,仍不见酒爸的影子。党委书记高大懵耐不住,刚想催办公室主任去打探,酒爸摇摇晃晃向会议室走来。酒爸手中吃力地拎着一只白色的塑料桶,里面盛满白色的液体。他们不解地看着酒爸。
“这是一桶上好的陈年老酒。”酒爸把塑料桶放在桌子上说。
“诸位,在没开会前,我先告诉大家,今天中午我请客,这酒,随你喝。”
“就是应该请客!”
“升镇长了么!”
“办公室主任,吩咐管理员再弄条娃娃鱼来,那玩意会哭,感情肉也鲜……”
请客的序言触及了人们的兴奋点,人人脸上放光,仿佛山珍海味就摆在面前。
“不过……”酒爸直了直那条永远也直不起来的水蛇腰:“今天我第一次召开镇长办公会议,就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
酒爸说到这里把话咽了回去,显得很气馁,那只细手扶着酒桶的提梁,眼睛左右相着酒桶,好似在审视酒桶有什么毛病。
众人以为酒爸在卖关子,都攒足勇气等待下文。酒爸说话并不困难,只是有点底气不足,像在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丑事。
“唉,要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决定,不知大家能否拥护。”
酒爸的眼睛仍然盯着酒桶,脸色很颓丧,一副要哭出的模样。
“说吧,我们大家会支持你的工作的。”办公室主任催促着。
“好!那我就竹竿子打烟筒,照直捅!那就是,从今天起,就是中央领导来,也不准设宴招待!”
众人都有被一棍子楔懵了的感觉,甚至觉得摇晃了一下,倒了下去。渐渐有人清醒过来,办公室主任第一个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嚷道:“拥护!我举四只手拥护!”
有人品出其中的味道来,有人哂笑,一只只烟筒在汹涌地冒烟。
“决定是好,符合党的原则,有利于反腐败,可是就怕行不通。”主管文教的副镇长轻描淡写,说得很轻柔。
办公室主任接上话茬:“我呢,直筒一个,有话存不住,我是搞吃喝拉撒睡的,不吃不喝要我办公室主任干啥?”
“那你就管拉、撒、睡!”主管工业的副镇长哈哈一笑,来给办公室主任捧哏。
“不吃不喝。还拿啥拉?拿啥撒?光剩睡了,有妞还行!”文教副镇长一边打诨,一边用眼瞟着管农业的女副镇长。
“不招待,来了客人咋办?到了晌午,告诉人家回家吃饭去,吃完再来?”
“派饭!党的光荣传统。”酒爸斩钉截铁地说。
办公室主任又站了起来,斗架的鸡一样,冷笑一声说:“请问吕镇长,阁下恐怕还不是党员吧?”
“维护党的利益,不一定都得是党员!”酒爸强横了起来,脸色铁青,那只瘦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全不是当初那种唯唯诺诺的表情。
“难道中国四千万党员都没有你的觉悟高?”
“问题不在这,同志们,今年一到四月份光吃就吃掉六万,那得够多少民办教师开工资?那可是从老百姓那一滴一滴抽来的血汗!”
“救世主——”不知是谁冒了这一句。
酒爸感到受了侮辱,一股怒火油然而升。他嗖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门口说:“有不同意的站出来,从这里走出去!”
这些人们第一次看见酒爸发火。没有谁从这里走出去,接下来是难堪的冷场。倒霉的是香烟,被人们一枝枝燃起来,吐出浓重的烟雾来充塞冷却下来的空间。烟雾的背后,那表情各异的面孔令你难以解读,嘲讽的,冷漠的,幸灾乐祸的,忧戚的……“高书记,您有什么意见?”
酒爸转向高大懵。
“噢,政府的事,你们定,你们定。”高大懵笑得很勉强。
“就这么定了。谁再敢动一分钱吃喝,我拉你县纪委见!”
酒爸“散会”二字还没出口,外面乱嚷嚷拥进二十几个人来,都是镇上的民办教师,为首的一位鹤发童颜,绝对饱学之士却面带怒容。
“四个月没开工资了,难道扎起脖来教书?”鹤发童颜者言辞激烈,指着酒爸的鼻子。
“当官就为坐大轿,趁早买瓶耗子药!”
“有话好说,难道要闹事吗?这不是1989年!”文教副镇长要拍桌吓耗子。
那些老师并没让文教副镇长吓住,反倒拥了上来。
“各位老师,镇上的经费确实紧张,拖……”
酒爸试图解释,一边用袖子去擦溅到脸上的唾沫星子。
“紧张?甩大盘子咋不紧张?一顿大盘子够几人工资?”
“开会桌上都摆酒,还是共产党的政府不是?”
“没钱?坐车咋有钱?当官做老爷就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七嘴八舌,震耳欲聋。原来开会的人见气氛不对,有的面带愧色,有的借故溜走了。最后只剩下气哼哼的文教副镇长、党委书记和酒爸。
“都说你酒爸以前给百姓办了不少好事,这回当了镇长,可别不办人事!”
酒爸没有计较语言是否好听,酒爸见过世面,抓计划生育,平定民事纠纷,刀斧都见过,这些文弱书生当然并不可怕,但酒爸现在理短,空头语言无济于事,思谋了一下,酒爸扔出了几句硬棒话:“请老师们放心,下星期一,你们来找我来领工资,要没有钱,我酒爸砸锅卖铁典房子当地!”
酒爸许下了诺言,但酒爸心中无底。到哪去筹集这笔资金呢?酒爸的酒没有招待他的同僚们,酒爸给这些上访的先生们摆了两桌席,自己掏两张大蓝边儿给管理员。酒爸陪那些老师们喝酒,这些先生们一边喝一边说:“喝呀,不喝白不喝……”
酒爸目光散散地走在细细的山道上,身后牵着那头怀春的驴。
山里的风光很魅人,丁香丛散发着柔弱的清香,俯首仔细看看,花儿还孕在娇羞的骨朵里,叶儿却嫩得可爱,那淡绿色半透明的叶片,脉络清晰,似乎看得见浆液的流动。柳丝悠悠地垂着,鹅黄色的柳狗吐绽了,一串串,一簇簇,像用油彩涂过,远远望去,一片鹅黄,娇艳可爱,有几只鸟儿,丁香儿般大,在鹅黄色间窜跳,酒爸认得它,俗名叫“牛眼子”,意为牛眼睛恁般大,名字俗极,但小鸟却很可爱,淡蓝色的羽毛闪闪发光,小小的喙不时在叶上或柳狗上啄啄,从这枝跳到那枝,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据说这种鸟的眼神很不好,因此也叫“瞎牛眼子”,酒爸孩提时没少捉它,现在酒爸没心去捉鸟,只是毫无目的地看它跳,慢悠悠地从它身旁走过,“瞎牛眼子”果然没看见人似的,照样窜来窜去。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丛丛迎春花开了,黄的娇妩,蓝的耀眼,红的热烈。
一个放牛娃子坐在牛背上,吹一枝柳笛,没有准确的调儿,随意地吹,认真而执着。柳笛悠扬嘹亮,像鸟鸣啭,虽然是酒爸小时候玩过的把戏,今天却觉得那么亲切、新鲜。又走了不远,忽听得一阵激越的叮咚声,酒爸站到了一条山溪前,脚下那条小径也随山溪迤俪而去。小溪流很清澈,水底的石粒清晰可见,一枚从上游来的丁香叶子,像一只圆圆的筏子,勇敢地向下游漂流而去。酒爸目送那勇敢的漂流者远去后,回头看了看这头驴,驴正在啃小径边的青草,酒爸丢了缰绳,顺势在斜坡上躺了下来,揪了一片草叶噙进嘴里,一股凉森森又带着苦涩的味道使酒爸很清醒。酒爸仰天重重地叹了口气。
“钱哪!”
酒爸从胸中吐出两个字,嘴里仍噙着那片草叶。
“你借给我点钱哪!”酒爸对驴说。驴茫然地注视着新的主人,似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妈的!这么好的景致也让人闹心!”酒爸吐掉草叶,把手枕到头下。
“等我遭贬时你和我一起发配,驮着酒桶。”酒爸对驴说。驴大概听懂了,点了点头。
山下小镇历历在目,那片平展如篮球场那么大的地方就是驴市,他在那买了雪豆腐的驴,遭了老东家的数落。驴市边是他以前经常进后来又绝少进的舞厅。镇政府那幢小黄楼矗立在小镇中央,显示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小镇最高建筑就是那座电视转播塔,现在,酒爸看清塔尖就在自己的脚下。
“七天。典房子卖地……”
酒爸想起自己许下的诺言,一筹莫展。
账户上没钱,这是酒爸问会计的结果,酒爸感到压抑。
“我本是卧龙……”
下意识间,酒爸又哼起了这句戏文,但不知怎么,下半句却哼不出来,梗在了喉里,酒爸当过教师,理解这些人类工程师的苦衷,同情他们的处境。市场经济了,竞争意识增强了,价值观念增强了,按劳分配的意识增强了,但,利己主义、拜金主义也在悄悄地复萌。穷教师们不能把粉笔灰当商品出卖,授课经验不能申请专利,在商品大潮中注定一文不值,可连工资都保障不了,政府还有啥威信?
酒爸怒发冲冠了。
“当官只为坐大轿,趁早买瓶耗子药!”酒爸心里升起一面自尊的旗帜,牵过毛驴,翻身跃上,一抖缰绳,驴便顺小径向山外颠去。
玫瑰色的晨阳从东山坳里升上来,披着缥缥缈缈的银纱。小镇百年老屋上的瓦垄里缭绕着雾气,伸出墙外的梨花雪白耀眼,颧颤地擎着洁白的露珠。背书包的孩子们是小镇上每天最早踏响麻石街的一代,他们像麻雀一样飞出自家的门,迎着晨阳去追求他们的理想。豆腐匠们当然比他们更早,侧过豆腐担子让孩子们飞过时脸上堆着笑意。油盐店开板声从小镇的尽头晌过来,街面上便多了色彩斑斓的风景。
酒爸张果老似的从麻石街上摇过来,驴蹄哒哒地叩响麻石街,清脆悦耳。酒爸软软地堆在驴身上,随着驴的颠动摇头晃脑地算他的酒帐。
“看,酒爸!”
“嚯!镇长骑驴上任,新鲜哎!”
酒爸眯着眼睛毫不理睬,径直摇晃到镇政府的小黄楼面前。
跳下驴,酒爸把驴拴在门口的水泥柱子上,然后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不多久,人们发现镇政府大门口贴出了一张告示。人们围观时,看见纸上写着这样的话:告示:为解决民办教师工资问题,本镇长决定卖掉属于镇政府的北京牌大吉普车。今后机关干部下乡或外出,一律骑自行车,有老弱者请以此驴代步。
在镇长的后面签着酒爸的大名,还盖了个红艳艳的火柴盒般大小的篆字印章。一时间,全镇愕然。
以后的几天里,经常有人去县里,于是上上下下传闻四起,有人说去弹劾酒爸,说他根本不是镇长的材料,也有人说县委书记为酒爸的举动叫好。但只有一个人一直没有外出,一直闷在办公室里抽烟,那就是书记高大懵。有人说酒爸是一头发情的驴,说书记是哑巴让驴日了,有怨报不出,也有人说是在斟酌调转报告,说与酒爸尿不到一个壶里去。还有司机透露,高书记准备把属于党委的桑塔纳轿车也卖了,款项归农业科。
酒爸倒坦然,照样里里外外,一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派头。只是几位副镇长哼哼哈哈,躲躲闪闪,有工夫凑到一起发牢骚,说风凉话,抓大头打牙祭来补充失掉酒桌的亏空,“长城”一修就是一宿。
酒爸没失言,在那个礼拜一为那些民办教师补发了工资,只是那头驴孤单地站在镇政府门口,拉了一堆的粪蛋,也没有人骑它下乡或外出。
酒爸悠悠然把镇长坐到二十一天的时候,把一张辞呈拍在了镇长的桌子上,怕风刮走又用墨水瓶压上,然后走出镇长办公室,径直奔走廊门口的那间小办公室,进屋后与管理员、保管员们打过招呼,直奔那个民政助理的位置就座。酒爸用破袖子掸去桌子上的灰尘,腚后拽过那串钥匙,打开比他资历还老的锈锁,把备忘录找出,认定几件急需要办的事,然后把破包挂在脖子上。
出了机关院子,柱子上解下驴,用手拍了拍驴头。驴很兴奋,还亲切地嘶叫了几声,酒爸蹁胯跨上驴背,两腿一夹驴肚子。毛驴撒开四蹄向镇外奔去。酒爸把自己官复原职了。那天晚上,酒爸回到家里,觉得心里十分轻松,饮酒的欲望就越发强烈,走到酒缸前趴在缸沿闻一闻,觉得一股酒香扑鼻,舀一大瓢饮了,五脏六腑清润舒服。连饮三瓢,神清气爽,骨节的酸痛顿时消失。
饮到兴处,忽然想起驴奔波了一天还没饮,便盛了半桶老酒,拎到驴的面前,驴先是闻了闻,继而把头扎进桶里,忘情地喝起来。
“哈!好驴也!”
酒爸叫着,冲着驴头竖起了大拇指。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酒爸雅性大发,一边看驴饮酒,一边又哼起戏文来
……情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