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艄公……
钟声,随着水面,轻轻泛泛,悠扬而来,随着山风,穿过竹林,灌木丛,高高的松树林,老松树,开裂了树皮,渗出松脂,淡淡的松香味中,似乎可以闻到一丝庙里檀香的味道。远处,几位香客,模糊的影子,面对山门,双掌合十,静立,虔诚。在喧闹的的小镇外,山不高,半腰上有座寺n,很简单,一老一小两个师傅,开一小片菜畦,无遮无挡,随着四季而变换着种些家常蔬菜,自给自足,维持着一年清淡的日子。一个老人,微驮着背,挎着半旧的竹篮子,几把青菜,走近简易的厨房,帮着做饭。老人终年在山腰,也不愿下去。只是有时候,面对山下不远处还依稀能看见的河流,呆呆的,若有所思。
山下不远处一条河,环山绕着,河边大片的毛竹林,成片生长,一直到寺庙门前,河水清清静静,寺庙是砖瓦建筑,合抱的树木柱子,油了一层红色油漆,有着琉璃飞檐,阳光下闪着金黄色光泽,小时候就知道这里有庙,建筑古朴,临江而建,砖混木制结构,门前路过,寺庙旁边师傅居住的竹楼,有人的话,听的见上楼吱呀的脚步声,山下河里,偶尔,一只小船,轻摇,有镇上雇佣的村民手挥简陋的网兜,捞着水面的浮叶,岸边的一些有叫不出名字的树。树,用落叶,传递对水的多情。
在庙里帮忙烧饭的老人就是当年在河水上撑船的老艄公,姓周。河的对岸,来来回回,不知道名字,过江的人都叫他周公。
多年后,我们在这里重逢,站在旁边的小学老师,开心的像个孩子。
回老家,旧日同学来电话,想买房,邀看房,说你在外面,房子的式样看的多,参考参考。从小村来到镇上,依稀的一些旧日景物,比如白塔河边那古老的休息亭,弯弯曲曲的木质座椅还在,记起一些中学的读书生涯,往日尘土飞扬的马路,已经被整齐的水泥路面替代。中学已经搬到河的对岸,僻静的所在,是个适合读书的地方,河的这边,前几年种的桂花树已经星星点点的绽放,一缕幽香。旧日面貌大部分都不见了,唯有一些沿江的看似还能点缀一些街景的老建筑还在。据说,政府开始投资,山脚下,想在这里修建一片小镇休闲广场。
房子的地理位置不错,斜侧面是新建的中学,中学背后是县城体育馆,规划中的新城,作为投资,应该有些潜力,作为住房,也比较适宜,步行一刻钟,就来到山脚下,拾级而上,是个锻炼的好去处,山不高,四百米左右。
同学付了定金,五楼的房子,挺好,南北对流,一百二十平方,我借了两万给他,首付六万多一点。镇上中学的老师,不到二千的工资,近二十万的房子,也是有一些压力,和爱人回家说起这事,挺感慨,当年要不是环境所迫,被逼走闯荡上海十里洋场,或许我如今也在小镇上,为生活忙碌,为房子发愁。
看完房子,吃完饭,我说一个人走走,同学去办事情,我就这样在小镇上寻找一些旧日的往事。
人生有很多次相逢,大部份都不再安排之中。比如我和老师,和老艄公。于是唤起很多的回忆,很多的温暖。
我遇见我的小学老师,在山脚下,背着手,慢悠悠的散步。十几年过去,头发几乎全白,夕阳下如雪,闪着光泽。一套灰色的中山装,四个口袋,又口袋的边上,还如当年般别着一只钢笔,我笑了,指指他的钢笔。当我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是谁时,他已经不大记得我的样子,但依然清晰的记得我的名字。我也依然记得,四面漏风的教室,他在简陋的黑板上,整齐的写着板书的样子,我对书法发生的所有兴趣,都来自那个木制的漏着光的黑板上,简单的,粗糙的,拼成的木板,刷上油漆。就是我小学对于板书和文字书写的所有记忆。一霎那间,因为老师,很多的往事涌上心头。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使劲的摇着,叫着我的名字,回忆当年我在学校调皮的样子。得知我的一些现状,很是为我高兴。说,其实,他也来到县城居住也不久,因为孩子开了个书店,就在中学的门口,人手不够,他就过来了,帮忙接送小孩。叹息着说师娘大年前走了,跟着他都是受苦的过日子,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无语相对。我的眼前立刻浮现那个在学校的小偏房里,一年四季都在烧水的妇人,穿着农村妇女最常见的青布外衣,有时拎着四个开水瓶,忙碌的在水房和办公室之间走着。她的身体半佝偻着,看得出身体不是太好,学校照顾,让她给住校的学生和老师烧水。因为父亲是大队里的会计,我得以经常和父亲去学校办公室。其实也就是帮父亲或者老师带个东西什么的,但那时能进老师办公室,实在是件荣耀的事情,为此还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过,现在想来觉得脸红。
我们就这样在山脚下,热烈的拉着家常,老师说,小村的变化也大,更何况县城的变化,你还记得在河上撑船的周公吗。我怎么能够忘记呢,周公是外乡来的人,后来没有回去,就留在我们大队,因为有些驼背,也没有成个家,就在河里撑船渡河,来来往往接送两岸的人。爷爷和父亲,在当年和老艄公都非常要好。小时候,我和老师没有少坐周公撑的船,送对岸的同学回家。我更是在寒暑假,在周公的船上,流连许多的时光。
老师说,现在不用撑船了,河上又有了浮桥,用铁链拴着,虽然摇晃,但是挺结实。周公也老了,队里就不能再让他撑船,在水上生活惯了,周公忽然失去了船桨,失去了竹篙,失去了船头跳跃的鱼鹰,变得更沉默。周公对于村上,是有功劳的,干部们讨论后,觉得应该给老人安排好养老生活。无亲无故的周公,一个人在水上惯了,住在岸边,如今,水利工程的修整,周公的窝也被拆了,不能再安置在河边。可是
老头很倔,不愿意去乡镇养老院,后来老师的孩子因为和学校的一些领导有些往来,通过孩子的家长,又和镇上的某个领导有些往来,出于和我一样的感激,周公,就来到了清静的庙里,帮着做饭,整理菜地,修修毛竹,编些竹制的家庭用具,离了水的老艄公,在山上,安静的生活。
听了老师的话,我又想起以前,在学校的旁边,老艄公有两只鱼鹰,村里帮忙建的简易的两间瓦房。船是队里做的,老艄公很珍惜,每年到了时候,都仔细的修整船只,船身都用桐油仔细的刷一遍,在太阳底下晒干,桐油放着光,好几天都飘着桐油的香味,以后下水就不漏。他那爱惜的样子,惹得村人都说船就是他媳妇。老艄公好像是因为一些驼背,但样子长得非常的周正,浓眉大眼,一口整齐白的牙齿,还是因为开始是外乡人,终究是没有成家,村人都说可惜了。那时,老艄公来往的最多的就是我家和老师家,据说,最初,老艄公在学校帮着烧水,河上有着简易的浮桥,一次大水,冲散了浮桥,一时拿不出钱来重新造桥。于是河边几个村里的干部一合计,决定集体出资打了一条船,来往的可以载十几个人,解决过河的问题,但是找不到撑船人,那是辛苦活,没有人愿意干。后来老艄公因为主动去撑船,老师的爱人才得到去学校烧水的机会,有一些钱来补贴家用,对老艄公自然有一点感激。
爷爷是大队长,大集体的年代,在安排事情上,对老艄公有些照顾,后来父亲做了队上会计,对老艄公还是很好。
家里有些好一点吃的,我都会从村头我家,穿过金黄的麦田,青翠的甘蔗林,就要收成的大豆地,叶子已经开始泛黄,豆荚鼓着圆鼓鼓的肚子,仿佛就要爆裂。来到宽旷的河滩上,有时,老艄公撑着船,摇摇晃晃从对岸过来,我于是扯开嗓门,悠悠长长的叫:周公公,吃饭了。。。。对岸的老艄公,一阵爽朗的回应,好咧。。。每天晚上老艄公只喝一小杯谷酒,暖和身子。爸爸每周都让我带一小瓶酒给周公公,下雨的夜里,队上是规定不通船的,有时候他也来我家喝酒,红光满面的样子,那时他也就刚五十的样子,因为长年的江风,显得有些沧桑。
父亲呢,有点文化,但是也是个不怎么爱讲话的人,父亲说,周公,是个实在的好人。
眨眼之间,十几年过去,父亲和爷爷都走了,我也求学在外,工作,成家,虽然每次回家都要去看看老艄公,但是总觉得在他的心里,终究是觉得孤单单的一个人,便更是沉默了很多。我忽然很内疚,童年青少年的许多快乐时光,我都在江边渡过,那时候只是贪玩,贪念老艄公对我特别的宠爱,不像父亲总是很严肃。如今,老艄公老了,离开了水,来到这半山腰,心里要如何的失落。我立刻要老师带我去看周公,老师很开心,说,你还是小时候那个性格,那个善良性。
于是,买点营养品,半山腰,山门前,竹林下,菜畦边,我们三个,谈起一些当年的往事,竹篾的篮子里,躺着几颗刚拔的萝卜,带着泥土。
吃过晚饭,老师回家了,我要了老师的电话。我带着老艄公下山,去了弹棉花被的商店,买了两床大棉絮被子,要入冬了,天冷,薄薄的棉絮是没有办法过冬的,晚上一起躺在被窝里讲话,又听见老艄公爽朗的笑了,恍惚又回到童年的,宽阔的水边。
第二天早上,我又下了一趟山,拿了老艄公的身份证,办了张折子,卡我带着,我不是每年都回来,我说,我会不定期的存点钱在里面,你添置些日用品。我去了趟残联,找了民政局一位同学,委托办个残疾证,得到孤老政策的一些补助,乡下闭塞,这些事情都不知道,有些知道,不是自己家人,嫌麻烦,不愿意办。这样,老艄公以后的生活,会有一点补贴,我知道,老艄公不乱花钱。
送我下山时,老艄公拉着我的手,我说枕头下,我留了点钱,要收好,以后我还会常回来的。
老艄公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头发白了一些,浓眉大眼,花白眉了,只是,脸上更平静了,多了一些皱纹。
看着他转身踏石级而上,我的心,生出许多落寞,我们这一辈,比起父辈,人与人之间,还真的少了很多简单的温情。
……情感故事